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律师随笔

我的一次“死里逃生”的采访
作者:刘功武 律师  时间:2019年05月07日
“有人说:困难只会偶尔来敲门,而诱惑却会经常来敲门。很多时候,诱惑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,人一旦掉进去,便将万劫不复。”
 
当华灯初上,都市的高楼、街道繁星闪烁,万人归家之时,我背着采访包,随着车水马龙往罗湖火车站奔去。
当天,我接到A市“深喉”(职业报料人)王某的举报资料。资料中详细地列举了A市违法违规建设一个高尔夫球场的证据材料。对于一个调查记者来说,这样的新闻线索,无异于一只狼闻到了野味的肉气。
当时中央正在重申严禁各地违法建设高尔球场的规定。我判断这是一个重磅的新闻题材,于是马上向报社领导报选题。领导与我“英雄所见略同”,立即批准我前去调查。

火车朝夜的深处驶去,朝我素昧平生的A市急驰。坐在车厢里,望着车窗外远山野兽般的黑影与星星点点的渔火,我思绪万千。
此行至千里之外的A市,能否顺利完成工作任务,会否出现各种意外,我的心里一直在打鼓,焦灼与忧虑不时从心底泛起。
而另一些诸如兴奋、刺激、欣慰的情绪亦在心中涌动——我终于走在了追求多年的调查记者的路上,有什么理由不为之奋斗,为之冒险,为之付出呢?我绝不能做胆小鬼,不能做缩头乌龟。

我忆起了中国著名调查记者王克勤老师常说的那句名言: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。
我还想起,范长江新闻奖的获得者、同样是调查记者的刘畅老师,当年在北京的一次调查记者集会上,他深情地朗读的那首诗:大地春如海,男儿国是家。龙灯花鼓夜,仗剑走天涯。
带着这一堆复杂的思绪,我在黎明之光穿透车窗时,走下了A市火车站。

依据举报材料所提供的情况,我很快便完成了对A市高尔夫球场的暗访行动,所获信息与举报材料基本一致。接下来便是到A市相关部门采访,以核实该球场违法违规的具体情况。
如我所料,到A市各政府部门的采访果然没那么顺利。在市国土局,干瘦的办公室主任对我说:“你确实有采访的权利,但我们地方有地方的规矩,政府各职能部门接受记者采访,一定要经过市委宣传部的批准,不然是要承担重要责任的,还望你大记者多多理解。”
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,我到市国土局采访只是“试试水”,看看他们的态度,并未奢望一次就采访完成。
A市市委大院高大气派,并且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,显得高深莫测。板着面孔的门卫对记者还算客气,问清我的来由并登记了记者证信息之后,便放我进入市委大院了。

在市委宣传部,一位外宣办的主任接待了我。他了解了我此次采访的事由,又看了我的记者证,并交由助手到网上查询了我的记者证。确认属实后,他板起面孔对我说:“你不是我们本省的媒体记者,我们省委宣传部早有规定,外省的记者来本省各地采访,一律要经过省委宣传部的批准,否则借我十个胆,我也不敢介绍你去各政府部门采访。”
看来,今天他们是想把我当皮球一样踢出A市了。我突然胸中燃起一股无名之火,觉得再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,这活是没法进行下去了。

我陡然将满脸的客气收回,用严厉的眼光逼向对方,义正词严地说:“省委宣传部什么时候下的这个规定?你拿出文件出来!你若拿不出来,就是粗暴阻碍记者的采访活动,我要向中央有关部门举报你!”
对方见我动了肝火,便软了下来。文件他自然是拿不出来,因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文件。他面露难堪地说:“这个文件下发好久了,这一下子也找不到。要不这样,我给国土局那边打个电话,同意你去采访,但我就不能陪同了。”
我说,不用,多谢。
采访完了国土局,正要去其他政府部门采访时,我接到外宣办主任的电话,说是下午他们的宣传部李部长想见我,问我是否有时间。我迟疑片刻,便答应见一见这位部长。

我走进部长办公室时,一位国字脸、板寸头的四十多岁的男子,正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。我们握手之后,得知他就是李部长。
“刘大记者啊,欢迎你到我们A市来监督我们的工作,我们应当主动接受新闻媒体的监督,有什么工作不到位的地方,还望你多多指正。哈哈哈……”李部长打着官腔说道。
我知道这是他们官场的套话,不用当真的。便礼貌性地笑笑,算是对他的回应。
李部长改用了关心的口吻对我说:“你到我们A市的采访还顺利吧?我听说上午我们的同事对你的工作有所冒犯,还望谅解啊。”
我说:“没关系,都是为了工作,可以理解的。至于采访的事情,我现在向您汇报一下,采访基本结束了,只是还有个别部门不太愿意接受采访,可能需要得到您的帮助。”

“不用说帮助的话,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嘛。”李部长说,只是想与你商量件事,若是商量成了的话,你也就不用再去那些部门采访了。
我已猜到李部长心里的小九九了,但我故意让他说完。
李部长接着问我:“这件事呢,你能不能不报道了?说实话,建高尔夫球场确实有违政策与规定,但也不是哪一个地方的事,全国各地好像都在建吧?我呢,也不太好评论中央的政策,但各地也可因地制宜吧。”他又望了我一眼,“你说呢?”

我不想与他高谈阔论中央与地方的关系,政策与对策的是非。我接着他的话说:“报道不报道,决定权在我们报社领导那儿,我只是个记者,职责就是采访与写稿,然后把稿件发送到报社编辑部去,还请李部长理解我这个跑腿的难处。”
他知道我在敷衍他,并不与我争论,只是将头探向我问:“那刘大记者能否告诉我,这个报道你打算发多大的版面呢?”
嘿嘿,今天还碰上个懂行的领导了。我回答:“版面嘛,现在也不能确定,大概四分之一个版吧。”
“这么大啊?”领导惊讶得露出了被烟熏得发黄的两颗大门牙,“版面能否再发小点呢?就像豆腐块那么大的。”
我真实的意图是要把此报道做大,发一个整版,好好整治下这些目无法纪的家伙。但为了不把现场气氛弄得太僵,话临出口时,我做了缩小处理。
李部长见我不答应他的要求,便突然换了一副友好、亲切的口气与我说话。似乎,此时坐于他面前的,不再是一个来“搞事”的记者,而是一位他多年的密友。
“刘记啊,我知道你是带着采访任务来的,来这一趟呢,也很不容易,这山高路远的。为了帮助我们更好地工作,你还要自掏车费、食宿费的。要不这样,我们本都是宣传口的,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你直接说要多少,你才可以不报道?”李部长边说边向我伸出两根粗壮的指头,见我未表态,又换成了三根手指。

我笑了。我知道,他们终究会打出这张牌的,这套路我已经见怪不怪了。
我实诚地说:“感谢李部长的好意,只是我并不需要你们这方面的帮助。原因有二。一个是我出来采访的所有的费用,我的报社都会给我报销;二是我们有新闻职业纪律,不能搞有偿新闻,也不能搞有偿不闻。”
李部长沉默了,友好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。片刻之后,他对我说:“刘记啊,你看我们市里现在正搞东部开发,需要做一些宣传广告,以营造良好的招商引资环境。我看你们报社也是一份大报,正符合我们选择媒体的标准,我想在你们报纸上做几个版的广告,你们报纸多少钱一个版?十万还是二十万?”

我心想,怎么还是这老掉牙的玩法,能换点新花样吗?我觉得不能再与他浪费时间了。便认真地对他说:“领导,我只做新闻,关于广告的事情,是由我们广告部的人负责,你们若真有广告的需求,到时我可以给您联络一下。这样吧,其他的话也不要说了,您若真的想帮助我,就让其他的几个部门负责人接受我的采访。我要的是事实真相。”
李部长闻言,突然把眼镜摘掉扔在桌子上。然后蹭地站立起来,将右手摆成军礼状,大声说:“刘记者,我向你致敬!”

我起初被他的激动吓了一跳,后见如此,便谦虚地说了几句客气话,应付过去了。
报道出来后的当天下午,我接到了自称是A市政府副市长的电话,他说对于我们媒体的报道,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,已开会研究决定,对相关政府部门负责人进行追责,具体处理意见晚点会通过宣传部转发于我。
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,我很快又开始为新的采访任务奔波忙碌。做新闻就是要不断地遗忘旧事,迎接新事。未料,这件事情却并未真正结束,后来发生的一切,让我唏嘘感叹。

大约在A市采访半年后的一天,一位同行告诉我说,当初向我举报A市违法建高尔夫球场的“深喉”王某,被A市公安刑拘了。原由是王某被指控以向媒体记者报料的手段,敲诈政府机关的钱财。
当时,全国正在严打一批违法违纪的真记者与假记者,很多记者都“进去了”。听闻此消息,我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安与忐忑,但我并不害怕,因为“为人不做亏心,不怕夜半鬼敲门”。一些同行的朋友,也担心我的安危,以为我此次也可能“在劫难逃”。但事实却是,直到那场严打结束,警方从未联系过我。我一直安好。

有人说:困难只会偶尔来敲门,而诱惑却会经常来敲门。很多时候,诱惑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,人一旦掉进去,便将万劫不复。
作者|刘功武